惡夢中的房間

NORI_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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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概是我念高中時候做的一個夢。那是一間點著煤油燈的木屋，夢裡和幾個陌生人坐在同張木製方桌四周，房間裡的光線很暗，像梵谷名畫「吃馬鈴薯的人們」那樣，暈黃的光朦朦朧朧的，照在那些陌生人的臉龐上，燈焰很微弱，在他們的臉上明滅地映著詭異至極的笑容。

　他們一共有四個人，一名高大粗壯，臉上滿是絡腮鬍的男人；一名小男孩；一名懷孕的婦人以及一名枯瘦嶙峋的老婆婆，加上我自己，房間裡一共有五個人。我們在房間裡做什麼呢？我不知道，但是大家輪流開始講起故事，我也靜靜地在一旁聽，每個人看起來都很陰鬱，除了故事說到激動處，臉上肌肉微微牽動一下，露出那種難以言喻、詭異至極的笑容之外，並沒有什麼別的表情。說故事的時間是在清晨，因為房間的光線太暗了，才會在木桌上點上一盞煤油燈。昏黃的氛圍籠罩著說故事的人們。

　男人首先開口，他說的是一樁慘絕人寰，發生在隔壁小鎮上的滅門血案。兇手趁夜半無人的時候，潛入被害者家中，用鐵絲將被害者全家人綁起來，蒙上眼睛，用抹布摀住他們的口鼻，再用煤油澆在他們身上點火！轟地一瞬間只看見一團團掙扎滾動的肉球，像火中的達摩在地面滾動，烈火無情地吞噬他們的衣服、撐開他們身上的粗麻繩，已被燒成焦黑的皮膚，裡層的肉綻開來，鮮血和不知名的流質液體則被包圍的火舌烤乾。臉孔不再是臉孔、活像寺廟裡薰黑的蠟油，皺縮潰爛成糊狀的黑團，如此形容恐怖的一家人，真實體驗烈火地獄的景象，但是他們叫不出來，如沉默的羔羊一般。

　然後老婆婆也說了個故事：有個女人在幫傭的僱主家煮早餐，不知為何把準備好的毒藥，類似砒霜的東西摻在稀飯裡，若無其事地端到餐桌上去，接著又走到馬廄和飼養豬只、牛只的地方，將毒藥摻在定期餵食的草料中，再慢慢走出這家大門，於是僱主一家人都倒在餐桌上，死相猙獰，鐵青的臉上同時呈現出恐懼和憤怒交雜的表情，雙手死命地抓著自己的脖子，脖子上同時有青筋暴突和指甲抓破的血痕，舌頭好像要把吃下去的毒藥吐出來似的，僵硬地掛在嘴巴外面！當然所有的家畜都無一倖免，除了癱在地上等死，有的因為受不了毒藥在肚腸中翻攪，乾脆一頭撞向牆壁，頭破血流地死去！

　小男孩聽完這個故事後，天真的臉上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他說在森林裡，有人設下大到可以獵熊的陷阱，陷阱挖得很深，大概五公尺那麼深吧！裡面裝了一排削尖的竹刺，不管是動物還是人，一旦跌進去，必死無疑！然後那個人，爬到樹上躲著，耐心等待路過的犧牲者。沒過多久，一支看起來像是皇家的侍衛隊正準備通過這個林子，他們騎著馬有秩序地一個接著一個走進林子裡，不知道危險就在前方！沒錯，他們全都跌進去了，人仰馬翻的狼狽樣。最先路過的應該是隊長，他整個身體被竹刺貫穿，血腥的程度不亞於搶救雷恩大兵的片段。跟著失足滑落陷阱的人馬掙扎要躍起的時候，設陷阱的人立即從樹上躍下來，拿出樹叢後面預先藏好用來鏟麥稈的鐵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狠狠地戳向那些侍衛軍和馬匹，只聽見一陣如豬嚎般的慘叫，一支軍隊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去。不知道為什麼那個設陷阱的人非這麼做不可，反正是個故事，聽聽就算了。

　不到一碗茶的時間，那名懷孕的婦人，也說完了她的故事。她說的是一個被惡魔詛咒的殺人魔家族的故事，在她聚精會神說著故事的時候，我不經意瞄了一下桌上的報紙，那是一張墊在木桌上被餐盤蓋住的報紙，上頭還沾滿了油漬，報紙的一角模糊地記截了一則消息，標題是「殺人魔家族就地正法」，上頭還附一張照片，被政府緝捕的殺人魔一族，在斷頭台上準備被斬首示眾。懷孕的婦人還在滔滔不絕描述殺人魔家族如何被詛咒的淵源，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動作。而當我定睛看清楚照片上出現的臉孔時，不禁倒抽了一口氣（竟然和他們長得一模一樣！），一瞬間我感覺手心開始發冷汗，眼前一片昏暗，雙腳也不聽使喚地顫抖起來！（糟了！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已經知道這件事！）當我佯裝若無其事地將視線慢慢從報紙移開時，突然間發現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直盯我看，我像是犯了錯被大人發現的小孩，露出惶惶不安的心虛表倩，豆大的汗珠簡直就像沒關緊的水龍頭，不爭氣地從太陽穴附近流下來。我緊抿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那悶熱的房間裡，彷彿進行著一場沉默的拉鋸戰。不曉得有沒有半分鐘那麼久，男人終於打破沉默對我開口了：小子該輪你說故事了！你如果說不出故事來，就殺了你！

　當時我真的很害怕，害怕到忘記該如何開口說話，感覺喉嚨像打了結似的，牙齒不住地顫抖！可是無論我如何試著大叫救命，耳朵卻聽不見自己發出的聲音！我明白眼前的這些人是魔鬼，是殺人魔王，他們的臉孔全是凶神惡煞，慘青色陰鬱的面容，嘴角流著涎液，手裡握著亮晃晃的傢伙，此刻的我像極了砧板上任人宰割吐著殘餘白沫的魚，下一秒鐘也許就腸破肚開，圓睜著翻白的眼珠……。眼前已是昏暗不明，煤油燈的光束繞著我旋轉著，惡魔們的臉孔也繞著我旋轉著！扭曲著！在空氣中猙獰笑著！我看他們八成是認定了我不會活著離開這個房間……。

　要逃就趁現在，我環顧了四周，才發現窗戶連一隻蚊子飛進來的縫隙也不留，整個用木板釘得死死的，簡直就像是釘棺材的那種釘法！於是胸口一陣緊縮，房間的空氣像是被抽光一樣，我感覺呼吸好困難！再往大門處望去，門鎖也已經被破壞了，而且他們還用好大的一個木製櫥櫃和一張殘破不堪的沙發抵住房門的出口，上頭結了好厚一層蛛網，似乎很久沒有人來過。這時，心頭又是一震！好的，現在我可以非常肯定他們是鬼，不是人！為了活命，我一定要離開這個房間！

　老婆婆骨瘦如柴的手一把抓住準備想逃的我，我頭也不回地甩開她，卻發現自己的手臂上有三道血色抓痕，而且揮開老婆婆骨瘦如柴的手時，還有好幾條蠕動的蟲蛆掉在地上，媽呀！真是活見鬼啦！看著地上還在爬的蟲蟲，忽然，我發現左邊牆角下露出一絲白白的光線，是個老鼠洞哩！可是，該怎麼出去？房間裡的惡魔們見狀，便亮出傢伙朝著我的方向靠近，那臉孔已不是剛才的男人、孕婦、老婆婆、小男孩，而是半人半鬼的腐屍，以沉重帶著憤怒的步伐向我靠近，愈來愈近、愈來愈近……。煤油燈被遮住的部份，在天花板上映著巨大而怪異的陰影，那陰影有如地獄的使者，要帶走我的靈魂……。

　突然間，我感覺自己的身形愈縮愈小，小到可以鑽進那個老鼠洞，而且身體也變得格外地輕盈，像童話故事中的尼爾，咻一聲！頭也不回地順利鑽出了那個洞口，洞外的世界變得好大，像是妖精會出現的那種森林……。

　清晨的陽光穿透葉隙，堆滿落葉的地面上，篩下光的微粒子。嗅著芬多精的香氣，好似清洌的甘泉，彷彿多吸一口，整個身體就會蘇活起來！聽見小鳥在林間啁啾，風微微拂過小草的聲音。小草上的露珠滴落到小水窪，激起一圈圈漣漪。

　一切是如此地美好，和剛才的恐怖景像有如天壤之別，心裡正暗自慶幸從惡魔手中順利逃脫的當兒，新的危機又出現了！還記得我是縮小身體才得以順利鑽出那個小洞嗎？沒錯，身體完全是按比例縮小，身高充其量也只有食指般大小而已，相形之下，平時覺得可愛的土撥鼠、兔子之類的小動物，對於此刻的我來說，簡直就是龐然大物。

　一隻眼露凶光的田鼠，虎視眈眈地出現在我的面前，銳利的尖牙在樹根上磨來磨去，發出令人神經緊繃的刺耳聲，接著一張噁心的大口就撲過來，嚇得我魂不附體！連忙往洞內爬，想要躲避它的攻擊，只見四雙邪惡的眼睛湊到洞口，早已守候多時。他們的臉是扭曲的，五官是歪斜的，寒冷的目光像是要釘進腦袋似地盯著我瞧，還發出嘿嘿的冷笑，討論著要如何把我煮來吃哩！

　如今我已進退維谷，無路可逃！我奮力掙扎，想要從這場惡夢中醒來！於是我不顧一切地往洞外的森林衝出去，穿過田鼠尖牙的縫隙，又穿過田鼠的蹊部，不要命地在蔓生的野草中狂奔，彷彿森林中所有的動物都在盯著我看，感覺有數不清的眼睛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而我盲目地奔逃，不知道跑了多久，累了就在樹根旁坐一下，然後繼續向光亮處跑！直到天漸漸暗了……。

　努力告訴自己這是個夢，聽到的卻是嘰嘰咕咕的奇怪聲音，經過一處水塘，好渴！想喝口水，俯身一看原來自己已成了小鼯鼠，嘴裡露出長長的兩顆板牙，相貌奇醜無比！怎麼會這樣呢？於是身體更輕盈，一溜煙地就爬到一棵冷杉的頂端，想看看如何走出這座森林？但是我失望了，因為觸目所及除了森林還是森林，無邊無際。天完全暗下來了，鳥鴉嘎嘎嘎地奚落叫著，突然有了回到森林小木屋的念頭，至少那裡有光明，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找不到路可以回到那個惡夢中的房間。故事是從那裡開始的，所有的一切也是從那裡開始的，但森林裡起了迷霧，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最後，我是冷醒的！因為窗戶忘了關，並且意外地發現宿舍房間的牆角，有隻老鼠死在那裡。整個早上鼻涕流個不停，為了怕忘記這個奇特的夢，於是趁數學老師不注意的時候，趕忙在數學題筆記本上，記下了這個夢。